正念與我

     上課鐘響,如果你曾經過我的教室,對於全班一起沉靜坐著、閉眼聆聽老師引導的情景,肯定不陌生。

   「請專注現在坐在這裡身體,兩腳踩地,腰背挺直,頭不下墜,視線保持往前,然後輕輕閉上眼睛,有戴眼鏡的同學把眼鏡拿下來,肩膀放鬆,雙手雙腳不用力。…...接著,我們慢慢的把注意力放在呼吸的覺察上,吸氣時感覺氣息從鼻腔進來,帶給胸部、上腹部微微的隆起和鼓脹感;吐氣時氣息離開,感覺身體放鬆下沉…...

    有別於一上課就開始唸讀課文或趴下保持安靜的收心做法,我所採用的是這幾年在校園逐漸興起的一種班級經營方式──「正念教學」。透過教學者的口語引導及親自示範,帶領孩子們以身體、呼吸為定錨,透過靜坐,一點一點的安住浮躁興奮的意緒。其過程不消一分鐘,「此時無聲勝有聲」的力量便能如一片鵝毛大雪覆蓋住整個班級,同時凝聚成一種安心學習的氛圍。

    憑藉專注身體和呼吸的小小練習,其運用的時機不僅適用於上課收心,排隊行走、洗手吃飯乃至防災演習等等各種場合活動,皆無所限制。

    只因正念最重要的本質,便是直指「專注在每一個當下」,人在哪裡,心就在哪裡。如果現在正在行走,那就專注在腳步怎麼移動;如果現在正在吃飯,那就專注品味眼前的食物;如果現在正在寫功課,那就專注在寫字上不受旁人打擾……簡言之,在孩子們專注力稀缺或內外誘惑強大的時代,「正念」教育的推行,我認為是非常必要的。

    然而,我與正念的相遇,起點並非為了孩子們及班級經營需要。

    而是為了幫助自己

    正念的開創者是美國卡巴金博士,他在深入禪修後開始發展出一套適用於醫療體系,長達八週練習的正念課程。其目的在於協助深陷病魔困擾的病患,能夠透過專注於身體感受、與身體疼痛同在的練習,覺察其情緒想法的流動,以達減壓之效。後來,台灣在諸多正念團體的引進和推動下,正念的運用逐漸廣為人知,不僅成為心理輔導顯學,亦在企業和學校之間引起迴響。

    認同正念價值,且善盡社會公益責任的Moxa科技公司(心源教育基金會),便與華人正念減壓中心合作,為推廣國小正念課程的師資培訓做出貢獻。

    五年前因緣際會,我參加了首屆的師培成果發表會,初次感受到正念的溫柔強大。儘管學員們學習正念的初心不盡相同──有的是為了工作紓壓、有的是想走出情緒低潮,有的則想處理班級層出不窮的問題……但從她們多數人身上,我卻看見了和我極為相似的人格特質:個性追求完美,做事盡心嚴謹,刻己自責,願為他人付出犧牲卻少疼惜自己。

    為此,他們的成功蛻變格外打動我的心弦,引發我對正念課程的嚮往。

    這些老師開始懂得接納真實的自己[1],帶著覺察自我評價[2],用耐性和信任的眼光去看待周遭的人事物[3],做事情也不再設定高標、用力追求[4],放下一定要如何如何的框架[5],回歸身為教育者的初心[6]。最終,正念教會了他們活出真實的「我」,隨時隨地和自己同在,並與他人創造良善的連結。所以,他們每個人分享時的臉部表情和身體姿態都是溫柔且放鬆的,宛如和煦春光、清新雨露。

    於是,我樂以行動宣示,和正念結下不解之緣!

    參與正念課程及後續的讀書會至今,我不能不承認自己本性硬如磐石,平時也有疏於練習的時候,但正念點滴穿透的力量始終存在,讓我確確實實比以前鬆動、誠實,也勇敢多了。

    其中一項助益,便是承接母喪之痛。

    因為父親早逝,我與母親生活相依多年,親情尤深,所以我特別恐懼和母親分離之日的到臨,也格外抗拒母親和我談論她身後之事的安排。

    父親離世的時候,我尚年少,又因當時我不在他身邊,沒有見證急救的過程,所以我雖難忍父喪,枕巾常濕,但不至椎心到日常失去平衡。

    這回情形則全然不同。自母親因腹部不適看診,卻被醫院要求必須辦理入院那刻起,我的正念試煉便無預警的開始了。前後不過三日,她的病情急轉直下,我隨侍在旁,簽過一張張的手術同意書和病危通知,看著她陷入嚴重肝臟昏迷,從胡言亂語到不省人事,我除了幫她翻身擦拭清潔、倒掉一盆盆血水、誦讀經文的重複動作以外,其餘時候我整個人的感知都呈抽空狀態。直到最終母親在病房撒手人寰,那些麻痺的感受遽然翻天覆地的鑽回我的體內,我才意識到原來上天給予的試煉尚未到達高峰,我的傷痛自此逾恆。

    母喪後的半年內,每次下班回家,回到沒有母親在、滿室靜悄的屋子,其空虛巨大的就像一張大嘴,讓我數度懷疑自己是否還有辦法從它嘴下逃生。但我終究是依憑著正念的支拄,挺過來了,專心吃飯、專心洗澡、專心打掃,先從日常校正回歸自己,單純的活在當下。唯有夜闌人靜的時刻,思親之情如水潮湧,我不想再否認自己鼻頭總是發酸,便索性全然的釋放眼淚和身體的僵硬,徹底的感受悲痛情緒的椎刺,任由想法在對不起和感謝母親中重複來回。彷彿刺鳥就得刺痛到一個極致,才能釋放出真正鮮明嘹亮的情感。

   

    你離去的那天/ 我歷經了有生之年最大的天崩地裂/ 此後每次想念/ 都是餘震[7]

 

    正念教導我們,理解任何事情都有生命週期,悲傷亦是有它形成、維持、衰退、消逝的歷程。餘震固然不會輕易平息,但它帶來的災情肯定不會再高於主震。母喪主震災害已不可免,只有接受事實,學習適應悲傷餘震期,持續在平常打好心靈地樁,穩住名為自我的房子,過得安好。

    

人生道路並非坦途,但幸運的是它也不總是坎坷曲折。上天允許每個人都能做出選擇,不論你現在感覺疲憊想要歇腳一陣,或你遊興正熾希望停留欣賞風景,甚至另闢蹊徑重新再來,一切都好。

這是我期許自己教會學生明白的課外大事。尤其他們總有一日,總要放下家人牽持的手、老師和朋友的陪伴,回歸獨自前行,這時候他們需要的,其實也不多,充其量就是相信自己、安定自己罷了。所以還有什麼比「正念」更合適攜帶的行李呢?

 

[1] 懂得接納真實的自己,所指的是正念練習七原則「接納Acceptance

[2] 帶著覺察自我評價,指的是「非評價Non-Judging」。非評價並不是不評價,而是覺察自己正在評價,不落入苛責。

[3] 用耐性和信任的眼光去看待周遭的人事物,是指「耐性Patience」和「信任Trust」。

[4] 做事情也不再設定高標、用力追求,是指「非用力追求Non-Striving」,重點在於努力但不強求。

[5] 放下一定要如何如何的框架,指的是「放下Letting go」。

[6] 回歸身為教育者的初心,指的是「初心Beginner's Mind」。

[7] 新生代詩人劉定騫之作「餘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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