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日雜記(第三日)

[第三日：龜岡小火車→野宮神社→嵐山渡月橋→金閣寺→神戶市役所展望台→神戶異人館→ 摩塞克流行廣場][早：飯店 / 午：壽喜鍋  / 晚：神戶漁人碼頭海景海鮮自助餐]

又一夜反覆輾轉，年歲老大後，越來越容易認床。

第三天，到龜岡車站搭小火車前往嵯峨野。一隻隻大大小小的狸貓像，表情憨厚真誠，像親切的鄉下朋友似的，在月台上靜靜地陪著我們等候磚紅色的小火車到來。
時值隆夏，不能賞見這條路線上著名的春櫻、秋楓、冬雪的美景，當然可惜。不過夏綠婆娑，風風韻韻，環山疊翠，倒也教人神馳。看著車窗外，蜿蜒迂迴在山光雲影下的的保津川，白珠跳盪、滵汩泌瀄，如龍翻騰。然而，私將花蓮秀姑巒溪詭譎險奇的急湍怒流與之競相比較，這滔滔不竭的保津川也就處處顯得雋朗冷靜了。

龜岡小火車內裝復古，很有味道，半敞的窗迎風正好。車上有天狗妖怪大神出沒，很有趣。司機則十分有人情味，他會唱歌給遊客聽。(網友說他聽到的是雨夜花，司機特地唱給臺灣遊客的歌)

至嵯峨野時，下雨了。濛濛雨裡，竹林夾道，綠意聳延天邊，更見靜幽，每行一步，眼波流轉之處都是不同絕色(即經墓地，視覺也無絲毫可怖)一股欲望騷動，想要伸手掬捧吸啜滌洗過的爽清空氣，讓自己身心逕似嵯峨竹林雨後煥然一新。竹影楓綠渲染之間，野宮神社的黑色鳥居顯得遺世獨立，格外起眼。這是男女祈求戀愛結緣所在，而我百年之前積緣薄淺，今已老大，索性情捨，於是不從遊人熙攘，反而樂得旁觀捕捉紅黑相映的神社之美以及凡俗男女愛情本能需索的可愛風景。

參拜返程(走至嵐山)，一個個穿戴傳統服飾的人力車腳夫急奔經過，頗有特色，我匆匆按下快門之際，意外的將一雙甜美的日本雙胞胎姐妹花收進我的回憶了。

我跟雙胞胎算有緣吧。我帶的三個班中，兩個就有雙胞胎。出門想拍腳夫，卻意外拍到雙胞胎，真妙。

雨意早歇，雲靄沉沉依猶。我的遊興雖然不減，但黯然的灰白天空多少掃卻了幾分渡月橋的美色，而雨後湧急的桂川沒有靜謐和從容，終究難使我往舊日天皇橋上金扇放流而下，任由金輝、山青、天碧相映那樣的雅緻想去。所以，較之橋上賞景，遊玩嵐山林立的店家，我還喜歡得多。

要拍到渡月橋上沒車的景象，可得把握時機。順道補充，當地的行人用紅綠燈很特別，是其他地區我未見的，小綠人旁邊會有五個點點提醒剩餘的時間。當點點完全消失時，就會轉成紅燈。

中午，吃的是壽喜鍋。一樣份量十足，美味。

下午首轉金閣寺。長空一掃陰霾，豔陽高熾，映照我滿懷熱情。畢竟久仰三島筆下名勝--金閣寺，長達將近二十年，而今得以親訪瞻望絕美，我又豈能無動於衷？
施施而行於遊客之間，休管人聲鼎沸、足音雜沓，我就是雜念盡摒，閒話不提，一心向著金閣。唯恐自己貿然逼視褻瀆其美，只敢瞇眼微睨金閣，心底細摹它煌煌印象，如此而已，即使胸有點墨，美景當下也盡忘言(反正已有名家為其絕美立言)。
時至今日，此物之美─遭遇大半月生活銷磨─仍然生動栩栩。首先在腦海裡響起的，是由三層形式殊異各揚時代風華的樓閣所共演的調和完美建築樂章。第一層的法水院(寢殿造風格)大量保留了木質原色之美，聽來樸實內斂有深度；第二層的潮音洞(武家造風格)，不假繁複，合以高貴端整的武士姿態穩坐法水院之上，飾以金箔的平滑外牆面面俱到，不容冒犯，正顯武士氣節鏗鏘燦然之美；最上層的究竟頂(中國唐風)和潮音洞同樣奢華熒煌，金輝四射，但調性則轉纖柔婉約，一對對猶如彎彎笑眼的拱形窗牖就嵌於四面牆上，逕隨四季更迭欣迎屋外日暉清風丹楓皓雪，而結構比例精巧的窗櫺便似有人撥弦般的把日暉清風丹楓皓雪彈奏得更加悅耳了。三段旋律當然各有優雅品味，但金閣這支曲目最美之處，我想無可異議的，還是三段旋律水乳交融時的協調渾然了。

有這麼美的建築物和風景當前，任何一個人都能拍出成功的好看照片。

其次，腦海影像聚焦在究竟頂，那隻迎空怒視、使勁展翼高張尾羽的金鳳凰之上，觀其傲然瞠目的振羽氣勢，不難教人聯想，若非屋頂緊抓牠那纖細卻有力的雙腳穩穩不放，牠也就要掙脫時間限制，在羽翼快速振動的虛臾間，將過去拋甩在身後了。

這張金閣側面照，取景不太成功。因為夾在眾多遊客間拍照，時機很難抓。但究竟頂上的鳳凰倒是清楚。三島由紀夫在《金閣寺》中對這隻鳥著墨可仔細了。

記憶中，美麗未減，堪與金閣優雅存在並存共生的，莫過於鏡湖的金閣倒影了。三島小說內文有一段形容金閣的敘述：

細部的美，其本身就充滿著不安。它儘管夢想著完整，卻不知道完結，被唆使去追尋另一種美、未知的美。……虛無，原來就是這個美的結構。這些細部的美在未完成之時，各自都蘊含著虛無的預兆，木質結構尺寸比例精細而纖巧的這座建築物，就像瓔珞在風中飄蕩似的，在虛無的預感中戰慄。

在我看來，這樣的形容用於存在本來就是虛影的鏡湖金閣，或許更為貼切。金閣倒影固然風彩不遜原物，甚至粼粼波光中，金箔輝耀滿溢盪漾的樣態，要比原有金閣仙氣靈動，但倒影畢竟是倒影，任何風吹雨打皆能動搖，這樣的美遠比原物不安、虛無多了。

不過，這種對應實在物質的鏡月虛影，就金閣來說，有如日月陰陽，我認為是必要的共存。

究其虛實金閣兩者，人們勢能參悟：看似不滅的金閣，其實本質是虛無的，因為它可以被消滅(註)；至於鏡湖金閣，說是虛像，但此「像」卻真的由「心」所生，其心便為水，水的本質無疑忠實無偽的映照萬物，從無到有、化無為生。總歸來說，有形的物質最終不免形滅消失，由實轉虛；無形虛渺的物質，則可能因為成像生形，由虛反實。

實既是虛，虛亦是實。人生如露如電，世上的虛虛實實終究一同，是一場「空」。「空」，愚者以為虛無，智者卻見到了實有。反之，愚者見物以為實有，智者卻見到物盡有時的虛無。是以金閣的金箔貼飾，俗物如我看來富麗堂皇，高人卻能看得「本來無一物」的真理了。

註：參照小說而來──「像人類那樣有能力致死的東西是不會根絕的，而像金閣那樣不滅的東西卻是可以消滅。」

行程往下走，我們離開古都，來到充滿異國風味的時髦神戶。登上神戶市役所24樓展望廳，不論是觀海港，或是賞山景，皆能看到這個城市規劃井然有序、建物櫛次鱗比的齊整樣貌，而這樣的秩序卻是阪神大地震後重建換來的......能將觀景展望廳納入行政機關大樓設計考量，由此一併發展城市觀光版圖，真不愧日本人遠見。

接著的行程，我們頂著烈日，走上一段不算輕鬆的路，才得以到達神戶著名的北野町異人館。沿途景觀，從建物設計到店家裝潢、餐廳主題，確實處處充斥異國色彩，與前兩日古都風情大異其趣。風見雞館固然是此地獨領風騷的德式建築，地點居高臨下，視野絕佳，而且保留有完善的內外屋況及優美的風見雞標誌，能吸引熙攘人潮前來，但事實上我和朋友都對此點感動不多。因此，我倆並未久留，反而把握時間，參拜附近─行程以外─供奉學問之神的天滿神社。

這座神社的規模遠遠不及京都北野天滿神宮(國寶)，可神靈據說是從神宮分祀而出，所以靈驗程度想必不遜。只可惜彼日，我們全然不曉神社背景及日本學問之神事蹟，參拜時就僅僅依效一般學子畫畫葫蘆、做做樣子，未能展現十足誠意。不過罷了，學習本來就是自助為先。有心學習，遠在日本的學問之神，不計語言隔閡，亦能施惠支持；無心向學，即如本地文昌帝君或是魁斗星君廟寺臨近家門，神明也是無能為力。
此點見得一頭頂上被摸得精光的智慧銅牛，感覺與臺灣孔廟祭典拔牛智慧毛作用有幾分相似，所以情感覺得格外親切。只是牛像由來，完全兩樣。有這一說，平安時代知名學者菅原道真，因被小人陷害，最後抑鬱逝於流放地福岡太宰府。大體返京的途中，不知何因，牛車的牛走至某處之後，竟然不肯前進，無可奈何從屬就只能當地下葬。能替文人聖哲擇地，這牛冥冥感應當然也是一種智慧了。

離開北野後，我們前往神戶購物美食匯集地──摩塞克廣場，欣賞海港落日和摩天輪景觀，也同時大享灑錢樂趣。說要灑錢，其實我並沒有甚麼遊日必買的購物清單，所以UNIQULO等日系品牌名店自然不會是我和好友腳步停駐流連的所在。沒有方向選擇的我們，索性聽從導遊建議，購買當地盛名的甜點──神戶布丁，悠哉的坐在港岸吹風品嘗。

何其美味的神戶布丁哪。當我用湯匙挖起第一杓，觸碰到像是覆了一層凝膠的布丁表層開始，我熟知的統X布丁印象─既Q彈又軟嫩─頓時瓦解。因為神戶布丁的質感紮實而綿密，渾然不像滷透的東坡肉Q彈得足以搖晃動盪，卻又軟嫩得筷子一夾就散。用淺白的話直說，它與豆花的質感，兩者很相似；但使用比喻來說的話，美人肌膚的凝脂玉潤或許可以道盡神戶布丁給我的印象。

入口的那瞬間，布丁雪融似在我的舌頭化開，濃濃的牛奶香氣和淡淡的果實酒酸甜滋味盈滿口腔，讓我腦子頓時也跟著軟綿了。加入焦糖漿之後，紅褐色的漿液是如此閒逸的在布丁間滑動，像盛情的火山熔岩，把焦甜味一股一股的在乳香中流漫開來，兩者的交融是這樣完美理性，既不焦苦亦不過膩，細緻的滋味雋永延長，是以融合了的每一口，都像溫柔的情人一樣，足以撫摩挑逗唾液腺，使之跟著源源泉湧。深受美味吸引的大腦，至今懷念不已，甚至在我書寫下這些文字的同時，口水也跟著在我嘴裡湧漫成一池了。

等待晚餐漁人碼頭海景海鮮自助餐叫號的空檔，大家樂得繼續狂掃摩塞克。我和好友除了逛商店買紀念品(我總算買到心心念念的動漫周邊，還與主角海報牆合影，真開心)之外，還跑了一趟超市買水梨。

水梨亦是導遊推薦的當季美味，每顆都像我雙拳合抱那樣大，其口感絕對遠優於我吃過的頂級高山梨，果肉柔軟香甜飽滿，而且綿密得幾乎沒有半點纖維，稍有碰撞即會損傷，至於多汁的程度，是人不用費力咬下，略為擠壓，就有滿滿濃郁的水梨汁液噴洩而出。這樣嬌貴高級的質地，已經足與水蜜桃堪比，但我和好友所買的等級和價位，甚至還不是最頂級的呢！

遊逛賣場洵是耗費體力的活動，從大家進入餐廳後狂掃肉類海鮮的樣子即可見知。而我看到大家這樣不顧形象的狼吞虎嚥，視覺和胃口居然也飽了不少，所以當大家還在狂吃蝦子、干貝、牛肉的時候，我已經挺著肚子休息在喝汽水了。我實在不是吃自助餐的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