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之光〉閱讀心得 (四千字)

以女性口吻自述的〈幻之光〉，既美麗也哀愁。同是女子的我，為之深深動容。

作者：宮本 輝    /  譯者：陳蕙慧  / 出版社：青空文化

存在目的漸見迷離的人，幻之光的美，其實是引誘掉魂的陷阱。
小說從由美子再嫁，公公告訴她海上幻之光的虛假景象開始。躍動在海洋彼方的細波，總以魚群背鰭閃亮的幻象，誘引曾曾木村落魄漁民的冒險。
由美子或許不知，自己內心竟也輝閃著這樣一片撲朔的幻光，美麗短暫卻又危險。那是一度將她存在帶向迷離的亡夫身影。
她總不自覺的對著死去的他細喃傾訴，這是她向他展示兩人的愛情形式，如同他們相遇繼而相愛的老家隧道大雜院，昏暗而封閉。即使他們有了連結彼此的孩子勇一，亡夫背影虛幻的巨大，卻足以勝過勇一活著的真實，而攫獲由美子所有的心神。
由美子對前夫的愛，無疑是深刻的。但現實卻讓這樣的愛投下陰影。幾段回憶看得出這段感情以不幸為終的伏筆。

起先是前夫出現的時機。初潮來日，失智奶奶的離去，將家裡貧窮慘狀剝洋蔥般一層層翻開了來，沒有成長蛻變的喜悅，由美子滿心寂寥冰冷。前夫這時如同頂替失蹤除籍的奶奶，出現在由美子的生活裡。「想到這裡，總讓我感到不寒而慄。」接攘在不祥事故之後，擁有的幸福來得這樣突然，會是真的幸福嗎？
接著，是前夫自殺十天前，偷竊富人自行車回家的那夜，由美子看著偶患斜眼，當日眼球視線卻始終調整不回的丈夫，覺得「你的臉變得像一個完全不認識的陌生人」。回憶的此時，由美子才猛然醒覺「那隻不時詭異地發作的眼睛」，其實才是前夫的真面目」，而往外偏斜的左眼，早已暗喻前夫存在的失魂狀態。
沒有一件事的發生，毫無預兆。事後仔細查找，不少細節都沿由美子前夫必然的絕生發展。又例如由美子回憶裡，唯一烙下的前夫話語，他對工廠裡結著髮髻的相撲選手同事特別在意。他將自己無法升學而自認沒有前途的心情，投射在那個年過三十卻被年輕人使喚的過氣選手上，困坐愁城的他，早已面露不似二十五歲年輕人的蒼老表情，而這些怎會是個年輕的妻子─只擔心小孩熱沒有冷氣吹─可以想見的男人苦悶？

失去最愛的故事讀來悲傷，如題，幸福似乎只是幻光一瞬。
但其實作者只是換了一種隱晦的方式，告訴讀者怎樣從悲傷中活下去。失去的一已然失去，活著的人再怎樣掛念依依，也無法改變「失去」這個現實。唯有看清失去，活在眼前，即使步履踽踽，到底還是朝「生」前進。如此，幻之光，才是生之光。

由美子遠嫁曾曾木鰥夫關口民雄，不停「輾轉」換行交通工具，這是生命出路的必需。攜子前往比老家尼崎資源更為貧乏的陌生漁村，與一個只有一面之緣的男人結婚，她曾萌生退意，卻因朋友阿漢意外的強悍介入，斷了後路。相識十年以來，阿漢第一次朝她露出笑容，為由美子的躊躇不前推了一把。而後，民雄與亡妻的女兒友子向她這後媽低頭鞠躬的刻意舉動，還有怕生的勇一對公公的主動親近等等，潛在事件逕如不停轉動的滾輪，其實不論由美子願意與否，已在滾輪中的她早就無法再停下。
人常以為水窮之處沒有風景，但水窮處也有風吹雲起，只要願意坐下靜看。如果由美子也這樣發現的話，她就會在身體逐漸適應了新生活和新男人的彼時，了解到：貪戀和死者身影纏綿的心境，不斷追尋他的自殺動機，並不會使她過得幸福。

讀者其實很難苛責被名為前夫的幻之光迷眩了眼的由美子，於是作者安排讓她看見了幻光的謊言。接二連三的真實如浪濤一波波衝擊了她。
由美子第一回體嘗到幻光欺騙的苦，是在路上見到與前夫有著相似死亡氣息的男人背影，她不由自主跟隨彼人來到海邊，然後掉魂般的陷在前夫決絕的背影泥淖而不自拔，「不管怎樣都無所謂了，我不要什麼幸福了，就這麼死掉算了。」嚴冬中拍擊得格外洶湧狂肆的浪花聲響，轟隆隆的把毫無憑依的她的眼淚，真真切切逼了出來，她總算清楚明白前夫已經死了，而且「你只是想死而已，沒有理由沒有為什麼，你只是一心想死罷了。」
這個強烈的情節鋪陳，逼醒了由美子，也同時逼她在死者與活生生的民雄中作出了選擇。相對於死者的孤憤難平、不得志，民雄對於生活重視實際且積極活下去的態度，更顯得厚實可信賴。他在海濱的突然出現，溫柔體貼的陪伴中，但帶著銳利而嚴肅的眼神，以簡單直白的方式「逼」出由美子正視她自己內心的選擇——「放棄了繼續跟隨，停住了腳步，呆立在那裡，我目送著你逐漸遠去。」
時間也以溫柔的手，緩緩撫慰著由美子內心的哀傷。當她因為弟弟婚禮而重回舊地，意外聽見關於前夫死去當天的事，她喃喃自述的語氣，其實已經開始從先前對死者自殺不解的激動，潛流似的轉為接受式的安靜。
曾曾木的嚴冬又一次到來的時節，由美子的自述已然改變了對前夫「你」為傾吐對象的習慣，平淡得像與鄰居話家常。
歷經兩年多風風雨雨，尤其是在海邊那件事情過後，由美子正視了自己，從身體到心理才真正的接納了民雄。前夫曾經因為由美子臉上長有雀斑，對她身體其他地方是否也長有雀斑而有所疑；結果這個問題的解答者卻是現在的丈夫。就在由美子自己也不知道的臀部，那樣私密的地方，被民雄看到了雀斑......
不完美的雀斑，還有民雄與前妻的過去，本來是由美子以前不會介意的瑣事，自她的心境產生轉變以後，區區瑣事忽然放大得足以影響由美子的心情。「既然那麼寶貝的老婆死了，為什麼還要娶我這樣的女人做後妻呢？」為老公過去而吃醋計較的由美子，說是小心眼，其實做為一個人，這樣的她顯然可愛有溫度多了。
與前夫兩人的封閉世界，由美子現在不僅接納了新的家人，也開始向環境其他旁人敞開。她所能看到的原來也能像大海那樣寬廣。
小說的末尾安排了一段稀鬆平常的漁婦出海情節，著墨甚短卻深涵意義。鄰居留乃善看海象，但海洋的平靜居也欺騙了她，險些害她出事。由美子心裡對於留乃安危特別掛意的這段回憶，巧妙的呼應著小說開頭。「太陽逐漸升起，紅霞迅速消退的海面上，出現了點點光芒，而且比平時的範圍更廣闊。在不見一道白浪，風平浪靜的海中央，漂浮著金粉似的光。不久，留乃的小艇就和那些光合而為一了。」
海上的幻之光是欺罔不真切的漁人陷阱，幸虧留乃察覺及時回頭，挽回生機。承接了留乃「活下來」的強烈感受，長期眷戀死者背影幻光的由美子，逃出生天的最後一腳於焉主動踏出......
由美子最後一次對「你」說話，內容很感性平靜，是很令人心動的一段。作者藉由美子的口，同時把最懇切的慰語，送給陷溺痛苦當中的讀者們。
「失去你的哀傷，對我的震撼超乎平常，直到此刻，那股震撼依然沒有平息。你自殺了，這種旁人無從猜測、找不到任何原因的死法，讓我懊惱、悔恨又哀痛，而這份因痛失所愛、令人想要捶胸頓足的哀切始終在我心裡盤旋不去。我也因為這份悔恨與哀痛而活到了今天。這時我才察覺，儘管沒有下特別功夫，但民雄和友子對我已經是不可或缺的了。我和勇一已經在不知不覺間成為關口家的一份子了。也許正是一直對著你的背影說話，讓險些頹靡不起的我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你的背影浮現了又消失，消失了又浮現。每當這個時候，我的心頭就映現出不幸的真實面貌。看著你的背影，我深深地了解到，啊，這就是不幸呀。」
幸與不幸之別僅繫於人們選擇。遺失的物或是死去的人，不論為我們的生命帶來多少愉悅甜美，也都是曾經了。心裡留著他們的位置，拄著蝕骨疼痛，在不斷的失去中活下去，這或許才是人「生」。

宮本輝讓由美子以「我」之姿，對著前夫「你」傾訴，這種夾雜回憶、傾吐內心的獨白方式，自然不做作的語言，格外引人動容。隨她的娓娓道來，女性那種溫婉深情卻也柔韌堅強的姿態，不自覺的便浮現眼前，而女子盤繞複雜的心思，也正可與錯亂的敘事時序合理化。
從佛斯特人物分類理論來看，這樣的由美子被作者塑造得很是成功，屬性為性格豐富、立體性強的圓形人物，與我們真實生活的人十分貼近，因此她走出傷痛的歷程，才會如此椎心動人。
同樣屬於圓形人物的，民雄也是。他是與由美子前夫迥然不同的對照類型，宮本輝不寫他內心想法，也不藉美子之口去形容評價他，僅從行動外緣去呈現這人的男性特質：直率實在，偶有男孩般的賴皮任性，看似不拘小節卻對所愛觀察細膩，他的溫柔就展現在積極的關懷裡，是確確實實的「生」者。
全篇沒有名姓的由美子前夫，作者就以虛而不真的「你」代替。讀者所能認識的「你」，只存在在由美子的回憶裡，屬於死亡，屬於過去，也屬於疑問。我們或可從他自殺前十天那夜話語，略窺個人情緒：鬱悶、憤怒、不得志，僅僅如此。他的死去固然牽絆由美子甚多，但由美子的哀傷是她個人情感反應，不是前夫的。因此用佛斯特扁型人物將他分類，似乎不宜，因為他比扁平人物更扁平......
宮本輝這〈幻之光〉中短篇故事，結構紮實、人物塑造特別有型以外，他在處理虛實對比和連結的處理上，技巧也頗成熟，許多細節的過渡和寓意，他都考慮周全。例如由美子初潮與失智奶奶離家出走的關聯，繫於「被迫接受變化」的無可奈何；又例如由美子身上的雀斑，在前後文對照當中，那種親密坦誠的意義才會分明；最值得注意的是，貫穿全篇的「海」，作者對其景色和聲響描寫得特別仔細，晴天的海、早晨的海、覆著初雪的海、平靜無波的海、刮著冷冽寒風的海......變化多端的海象，既呼應由美子的心思繁複，同時也代表了人生的多種起伏。以為人生海象穩定、浮現希望之光的時候，卻可能使人陷溺致命；還以為浪濤洶湧的時候，人則因此清醒覺悟。
嫁至曾曾木，是由美子的轉捩點。為了推動由美子的成長，宮本輝所設計的助力，例如阿漢、陌生人背影、留乃等等，可說無所不在。作者在阿漢這段「使力」痕跡特別明顯，但我覺得以由美子當時軟弱退縮的狀況，宮本輝用這樣力道也算是合適。陌生人的安排，時機選在關口家(包含由美子)做出革新過渡的階段，具有明顯意義，作者這樣設計十分必要。留乃的出現，是我認為全篇最上乘的一段，幾乎不著作者斧鑿痕跡，輕盈不見施力的程度，很容易的讓讀者忽略它在銜接由美子心境及文題關聯上是多麼重要。但作者越是這樣輕描淡寫，讀者事後回想也更能體會箇中味道。
我很受這個故事吸引。每多看一回，心就被撼動一次。宮本輝揣摩女性心思的程度之細膩深刻，較之川端康成，我覺得這樣的女子生動更有溫度，也不那麼「日本」。第一次讀，或許還只感受到由美子的哀愁，但讀過一遍又一遍後，就會發現到猶如幻光隱微的美麗。